撰稿|陳信安 編輯|蘇于寬 設計|林昕慧
斷層的那些年,重創水獺今非昔比
「我們對於金門的水獺研究蠻不充分的,甚至也不連續,所以這個地方的水獺到底發生什麼事情,我們其實沒有很好的掌握。」袁守立感嘆說著,大多數人不知道——水獺基礎研究曾一度中斷了近10年。
2003年由臺灣大學李玲玲教授的研究團隊做了最後一次全境的水獺分佈調查後,中間雖仍持續有部分區域的水獺監測,但再次重啟全境調查已是2013年;這10年間金門歷經了各種民生與觀光的開發建設、溪流與渠道的濬深整修,自然棲地、植被甚至水域環境條件皆產生巨大變化。
「原來的個體一直沒有找到,也不清楚牠們後代有無延續下去⋯⋯後來追蹤的一些個體,某段時間連續追蹤到後就被撞死了。」李玲玲憂心道,再度重返金門執行調查,便發覺整體環境是越來越不利水獺生存,像是農塘已遭填掉、溪流設立了高聳的三面光水泥護岸等;「以前有蠻多排遺,現在突然很難找或找不到,找不到就代表牠不存在了。」袁守立補充說明,水獺天生習性會利用排遺來標示地盤,而過去遍佈金門全島,如今西部多數地區皆消失,危險性與隱憂不言而喻。
過去水獺排遺與足跡遍佈全金門島,隨著西部大開發腳步,如今多聚集於東部農墾區。圖|窩抱報水獺專刊
「現在很多地方應該要有,但已沒有水獺痕跡了。」臺灣大學生態與進化生物學研究所教授李玲玲提醒著。
「累積對金門水獺的了解,也許我們可以想出更進一步的方式來保護牠、復育牠。」東海大學的水獺研究員袁守立博士解釋著長期研究監測的重要性。
西部古崗湖就是一個例子,2007年時做了全湖岸的重建工程,做完後水獺就不見了。
袁守立無奈表示,當時並未有完整的工程資料與保育學者介入,難以剖析與量化當地工程對於水獺的影響,與其消失原因。而近年仍有許多大型建設緊鄰於水獺的重要棲地上,像是2017年東部金沙溪水環境改善計畫,第一期工程採全段式開發,不但全面剷除了原有的植被護岸,新建設的護岸更是三面光水泥牆,不利於包含水獺在內的水生動物攀爬、移動,棲地的破壞受損也引來學者及議員質疑批評。
「工程時間太短、太壓縮了,以至於直接擴大工區規模,施工期間也是候鳥、水獺的繁殖期。」袁守立細數著工程的缺失,未妥善溝通,加上倉促趕工導致規劃不夠全面,野生動物的居住權又再受到限縮。從近年的水獺監測資料中推敲,天性以沿著水域移動的水獺,碰到開發工程並不會迴避,「牠還是照牠的老習慣,走原本走的路,即使工程也不迴避,直到走不了為止。」當工程干擾累積很長一段時間,甚至嚴重影響棲息,水獺只能選擇另尋棲地生存,不再出現。
因工程擾動而被迫送至臺北市立動物園安置的水獺兄弟;除了路殺,類似的開發問題也應被關注。|圖:臺北市立動物園提供
1996年李玲玲曾於古崗湖救傷一隻誤觸獸鋏的水獺,未料環湖工程後古崗湖便再也沒有水獺出現。|圖:李玲玲提供
2017年后壟溪護岸工程進行中,仍可見水獺頻繁進出。|圖:袁守立提供
金沙溪水環境工程進行中,便已可見陡峭的水泥護岸雛形,而周圍植被皆遭剷除,水獺毫無躲藏空間。|圖:袁守立
全島開發下,友善工法盡可能為獺留一線生機
工程帶來的爭議不斷,但金門仍走在現代化與觀光開發的路上,各式的水域空間設施汰換、更新與改造遍及全島;諸如西部的浚仔溝流域水岸環境營造計畫、雙鯉湖周邊環境景觀營造計畫,東部持續進行的金沙溪流域水環境改善計畫、蓄勢待發的金鑽進士路網工程,即將重建觸及水獺頻繁出沒溪流的高陽路⋯⋯
對於水獺,其實我們工程單位過去都還是不夠了解,所以工程面以前沒有顧及到的,現在要重新修繕。
作為保育的主責機關,鐘立偉坦言,過去公務單位確實較無保育方面的觀念,但也願重新檢討與訂定友善工法。
而這兩年隨著農委會的國土綠網建置計畫,開始著手補強過去所欠缺的水獺基礎調查工作,再加上試辦計畫,透過設計水獺與其他水生動物專用的溪流廊道,分析動物可接受的護岸坡度與溪流流速,蒐集數據與物種習性給工程單位參考。「現在工程發包前會提醒,避開水獺育雛的時間;工程進行擾動時,作分段與漸進式進行,讓水獺有躲、休息的地方,把損害降低。」鐘立偉說,就這一兩年的觀察,工程進行期間若能適度留白,「完工後牠大多數也是還能夠回來,我想就達到我們想要的目的。」
「我們是開發與保育都在一起的單位,目前金門保育議題的確受關注度還是沒有很高⋯⋯」時任金門縣政府建設處農林科科長鐘立偉坦言。
金沙溪水環境計畫後續以人工生態平臺作為補救措施,期望給予水獺作為休息緩衝區。
生態廊道除幫助水獺通行外,另一項意義是希望成為友善水生動物的溪流壩體工法樣板,以供工程單位參考。
時任金門國家公園保育研究課課長黃子娟也有所感地分享著:
民眾不清楚水獺的需要,但很清楚需求自己的需求。
2018年至2019年期間,因應民眾遊憩、活動需求,金門國家公園境內的雙鯉湖進行了全湖岸的步道整治工程,亦將湖中故障的舊式水門替換為新的電動閘門,以便調控水位;然而此水門為水獺游往南邊濕地的唯一路徑,一旦關閉便無法通行,學者提醒除非必要時使用,應常保持閘門開啟,盡可能確保水獺移動水路暢通,避免上陸風險。
「環評有做、形式上都已經通過了,但實際上有很多東西是細微的,施工過程就得隨時留意有什麼不恰當的。」黃子娟強調,在民眾需求無法完全忽視的背景下,只能盡力讓工程處理方法不要影響與破壞環境。
「通常我們比較弱勢,只能柔性地從環境或教育宣導活動讓民眾理解。」黃子娟說道。
2019年進行的雙鯉湖景觀工程,此處為水獺重要棲地。|圖:袁守立提供
雙鯉湖新建立的水門,是水獺唯一進出的通道。
缺水下,又被消失的水域——人獺雙輸的可能
「多數鄉親還是希望開發多一點,以後生態環境與開發之間的衝突會越來越嚴重。」鐘立偉如此說明,儘管過去曾發生私有地開發工程中挖掘到小水獺的案例,學者建議在類似水獺敏感區應盡量避免開發,但因土地所有權複雜,實務推動上仍屬不易。
「我們遇過很不錯的農塘,地主因建商開高價要把農塘買去當建地。」於是地主便自行在未經許可狀況下將農塘填掉,儘管依照都市計畫法可開罰,但罰款之於盈利來說輕如鴻毛。「遇到這種狀況,除了以既有法規做限制外,我們當然希望他認同(保育),或政府以交換土地、購買方式評估。」鐘立偉認為在開發壓力下要尋找最適合且可行的保育方式,多僅能針對個案探討。
由於金門天生缺水,降雨量低、蒸發量又高,自然的溪流多築起一段段攔水堰,方便民眾農用灌溉,每逢高粱抽穗期,大把大把的溪水總會被抽走,使得溪流乾涸,「環境乾了,所有生物都無法利用。」袁守立說明。人獺爭水的狀況下,處於劣勢的水獺只能被迫前往少數有水的地方覓食、棲息。「我們發現因為金門河川的水位變化很大,枯水期沒有水了,水獺只好跑到比較穩定的農塘去住。」鐘立偉說,農塘的重要性不亞於溪流,農塘若再被填掉,也意味著水獺又失去一片能利用的水域,處境更加艱困。
再生水的應用,是我們目前比較可能可以馬上做的。
為了避免用水枯竭,金門近年積極把民生用水處理過後回放溪流中,卻也意外紓解水獺缺水下的居住困境。「湖尾溪因為有再生水挹注,小小一條溪就觀察到水獺媽媽生了十幾隻的孩子。」鐘立偉形容著,在金門東半島枯水期而水獺活動狀況不穩定之際,西半島的再生水應用對當地水獺的影響顯著。
「我們基本上是把所有的水留下來,但要滿足所有農業與生態用水,其實是有難度。」金門縣自來水廠長張武達也提到,再生水回放最初目的並非專門提供水獺利用,且現階段水資源調配仍難充裕地供給農業灌溉,或保持生態水域的基本水量,尚有水資源供給不穩定的風險。
該如何合理妥善分配水資源,依舊是未來水獺水域棲地能否永續的隱憂。
昔日鏟到水獺大小金的私有地,因爭議與輿論,現已停止開發。
溪流逐漸乾涸後,仍可見水獺行走的痕跡。|圖:袁守立提供
透過層層工序將民生用水淨化,後續再回放至埤塘、溪流與渠道,藉此補充地下水蘊含。
經處理過的西部民生用水會慢慢回放至湖尾溪,使溪流不再乾涸。
有水後,又見水獺媽媽帶著4隻小水獺出現。|圖:金門縣政府提供
「是不是整個金門水資源的分配要重新做檢討?哪些該合理的給農業、哪些給生態用水,這其實是我們最近在思考的。」金門縣自來水廠長張武達道。
次等居民的獺,該如何全島大團圓?
「因為別的棲地壞了,水獺集中在某區,看起來密度很高,但那是短期現象,對於長期維持仍有問題。」李玲玲提醒著,近年可陸續觀察到許多新生水獺出現,但現階段保育背後,其實還有許多待解的困境。
過去全島跑透透的水獺,現在分散在這座島上的各處,甚至密集居住於水系較綿密的東部,其實並非好事;現存的水域棲地不連貫下,水獺難以跨區交流,只能各自過度集中在小族群間生存、繁殖與競爭⋯⋯ 觀察近年新出生的水獺個體排遺,隔年即消失不見,推測可能遭排擠而不知遷移何處,加上自動相機多記錄到部分水獺身上帶有傷痕,推測東半島水獺已過剩,但金門西部區域相較之下,其數量仍可補充,水獺密度差異懸殊;而鄰近的中國沿海也已無水獺蹤跡,金門水獺族群處於被孤立隔離的狀態,近親繁殖隱憂逐漸提升。
總是那幾隻個體配來配去,基因會太相近,導致劣化的可能性。
近年中部及東部的水獺棲地中都已出現含有「麒麟尾」的水獺,顯示近親繁殖導致的關節異常增生或尾椎缺失;缺乏基因多樣性的水獺,族群其實十分脆弱,一旦環境有重大變化或災害威脅,水獺容易在短時間內滅絕。
而環境威脅,遊蕩犬貓便是其一。
同為食肉目動物的犬貓,與水獺有許多共同傳染病如:犬小病毒腸炎、貓瘟、犬瘟熱及狂犬病等,疾病一但傳染,後果不堪設想。早期金門一年高達千隻遊蕩犬,因應零撲殺及降低人犬衝突,經積極控管後,2018年經調查下降至305隻左右,犬獺衝突得以緩解;但反在許多水獺棲地中監測到遊蕩貓蹤影,袁守立估計數量在5到10幾隻不等;在地獸醫師也從遊蕩貓身上檢驗出貓瘟,顯示出疾病傳播風險仍在。
除了遊蕩貓問題要處理外,回頭來看,要解決基因窄化,仍得回到棲地的經營,該如何面臨開發與民眾用水需求下,留下一片暢通的水域棲地與安定的水源給水獺,是未來保育策略上待解決的難題。
因旱季棲地縮減,與其他水獺競爭資源而背上出現傷口的水獺。|圖:袁守立提供
乾涸、破碎、遭填平的棲地,使得水獺難以生存,更別說跨區移動、交流。|圖:袁守立提供
因近親繁殖而基因劣化,出現「麒麟尾」的水獺。|圖:袁守立提供
在水獺棲地中與水獺對峙的貓。|圖:袁守立提供
水獺的居住正義尚未到來,牠們還在等待一個真正永續的家。
金門・水獺失樂園(上):還獺水路,才有活路!
金門・水獺失樂園(中):大開發下,獺的居住正義
金門・水獺失樂園(下):與獺們共存的未來——即將刊登,訂閱支持